柚子

@柚子渣渣

春风秋雨

太好了天惹

有求不一定应办公室:

基本是书设,时间线在故事发生之前


 


 


 


 


1.


 


西藏路这一整条街望过去,全是热闹而喧嚣的舞厅,陈深迈着阔步沿着街边走过来,躲过了三个卖花的小姑娘方才到了米高梅的门口,他回头望了望来时的路,目光悠远而深邃。就在十分钟前,他结束了行动队的任务,在小树林里处理了军统某情报站的一名特工。处决用的是枪,子弹打进人的身体,爆出一团血沫,朦朦胧胧的,像夜里林间的雾,心口的血液又最新鲜,红艳艳的,像一朵浸泡在酒里的曼陀罗。


行动队开车从麦根路回来,本是不到西藏路的,陈深偏要到米高梅来,毕忠良坐在后座抽烟,司机回头看他,眼神在请示,毕忠良只装作看不到,陈深推了他一下,烟灰差点落在毕忠良的深灰色西裤上。


毕忠良看了陈深一眼,陈深还装没事人的样子,只是往窗外看,还一个劲儿抖腿。


“给陈队长送到西藏路。”毕忠良说。


陈深没回头,只是向外看,毕忠良从侧脸打量他,可能是月光的缘故,陈深的侧脸线条在明暗之间徘徊,恍恍惚惚地看不清表情,车子开到了西藏路的路口,陈深推开车门跳了下去,仍是没回头,只背对着毕忠良的方向举起手挥了一下。


陈深不像一个正义凛然的革命斗士,所以他这个动作不伦不类。毕忠良看着他,心里萌生起一阵朦胧的雾气,他觉得有点看不懂陈深。


米高梅内洋溢着陈深喜欢的一派纸醉金迷的气息,无论外面世界变成什么样子,这里永远都温暖如春,又潇洒自如,陈深走进来,觉得像是走进了另外一个世界,身后的潮湿、血腥一瞬间褪去,他看着在舞台上唱歌的女人和舞池里妖娆的身姿,觉得全身的血液都重新流动了起来。


就像在一片荒芜中生起一片渺茫的新绿。


陈深找了个视角好的位子,可以看到舞池中和人跳舞的李小男,她很瘦,穿着旗袍,腰胯间曲线很好看,陈深饶有兴致地打量她,继而打量他的舞伴,然后再顺着他的舞伴,把目光一个一个人地扫过去。他好像在等待什么,又好像只是陷入这样热闹的欢笑中,觉得自己也轻飘飘地飞起来。


陈深不喝酒,只喝格瓦斯,而毕忠良有轻微的酒精依赖症。在这件事情上,他和毕忠良总是没有共同语言,舞厅里不跳舞的人手里都端着高脚杯,酒杯里晶莹澄澈的酒液在让人目眩神迷的灯光下,形成一个深不见底的漩涡。


铺在桌案上的桌布是浅金色的绸缎料子,边角裁剪了之后,时间长了会冒出丝丝缕缕的线头来,它们在灯光的阴影下是荒地里的枯草,张牙舞爪,有人从陈深身边经过,带起来一阵风,线头随之晃起来,像是又大风吹过荒地。


陈深觉得心里不知怎的非常不好受,他的口袋里总是放着剃头的剪刀,于是他想了想,慢悠悠地拿起来,猫着腰把线头一点一点给剪掉了。


然后就像完成了什么大事一样,打心底觉得舒坦了起来。


他站起来,伸了个懒腰,手心里多了个小纸团。


陈深莫名奇妙地觉得紧张,甚至有种尴尬感,他觉得全身的血液都涌上来,但是外表上是全然看不到的。他手上依然拿着他的剪刀,习惯性地空剪两声,发出咔嚓咔嚓的声音来。他想起自己在青浦特训班当教员的时候,那时候他经常给别人剪头发,他嚷嚷着自己的好手艺,却没什么人来给他捧场。


他手里拿着小纸团,起身向外走,有那么一瞬间他觉得慷慨激动的热血在心中涌动,但是只是一瞬间,那种热量很快就冷淡了下去。他年过三十,确实已经过了热血冲头的年纪,不过他仍然保持着一种不知来处的紧张感,大约是他已经太久没有被记起。


整整一年过去,他跟着毕忠良在行动队抓了不知道多少人,一个两个他还会在记挂在心上,但是太多了反而就麻木了起来。抓人、审问、枪毙,反而变成了家常便饭,渐渐地,他自己也就觉得习以为常了。这样的潜伏时间久了,不出意外地蚕食着他的耐心,陈深有时候醒来,都搞不清楚自己到底是谁,麻雀很久都没有联系他,而且看现在的形势,说不定未来一年也不会联络他。


陈深没有时间去想所谓存在的价值,日子都是一天捱一天过去的,想太多了,就连饭都吃不下了,还怎么捱日子。


米高梅的结构他很熟悉,很容易就找到了一个隐蔽的地方,手里的小纸团摊开,他皱着眉很快看完,然后他从口袋里掏出他的樱桃牌香烟点上,把小纸团也点上,看着它化为灰烬。


纸的灰烬轻飘飘,陈深抬手,它们像雪花一样落在他手心,连温度都不灼热了。


他没什么表情,重新走回米高梅的舞池,似有若无地看了一眼李小男,她还在跳舞,时不时地和舞伴说笑,她是一个很好看的女孩儿,穿着深红色的旗袍很扎眼。


就在距离李小男不远的舞池里,有一个低着头的穿西装的男人,他微微有点驼背,但是似乎在很努力地挺直胸脯,陈深的眼光扫过他,然后微微低下了头。


他心里忽然溢满了悲伤。


纸条上说得很清楚,这个驼背的男人已经被行动队盯上了,根本跑不了,组织放弃了他,同时用他来转移行动队的视线,所以现在需要陈深去立刻上报毕忠良。他们从麦根路回来,毕忠良并没有直接回到行动队,他立刻准备去搜查一处可疑的电台。


陈深揉了揉眼睛,深吸一口香烟,然后大踏步走出米高梅,他逆着人流,像是奋力游向上游的一只鱼,只不过鱼在游向上游的时候眼神中充满了希望,于他而言,上游只有一片荒芜。


他只能这样,从容不迫地迈向他的荒芜,他深呼吸一口气,喊了门口逗着卖花姑娘的扁头。


“我走不开,”陈深随手拿了一只玫瑰花,把大洋丢过去,“去找一下他,这边有发现。”


扁头去了,背影在米高梅变换的彩色灯光下渐行渐远,陈深手里把玩着花,懒懒地站在门口,然后把玫瑰花殷勤地递给了卖花的姑娘。


“先生不要了?”


“送给你的。”陈深微笑,“美丽的小姐。”


 


 


2.


 


毕忠良来的时候陈深靠着门口抽烟,行动队包围了整个米高梅,所有人都面露惶恐之色,那个驼背的男人已经被控制住,所有与他有过接触的人全都不许走,留在舞池里等待行动队的审查,毕忠良一眼就瞧见人群中穿着高叉红旗袍的李小男,因为她那双水汪汪的大眼睛直看着陈深,实在是太招摇。


“整日价地玩女人,抽烟!”毕忠良经过陈深身边的时候这样说他。


这不是一句表扬,但是陈深觉得全身舒坦,他笑了一下,又很快收敛起笑容蹲在地上,看着毕忠良高大的身影,然后冲李小男招了招手。


李小男吓坏了,不敢动,陈深锲而不舍地冲她招手,她才怯生生地经过毕忠良身边,走了过来。


“送你回去。”陈深站起来,舒了舒筋骨。


毕忠良没说话,只是顿了一下脚步,继而他的步子大起来,很快就到了舞池里面。


“就这么走了?”李小男显然还对刚才的事情心有余悸,他也顺着陈深的目光看向毕忠良,觉得有点不敢相信。


“走了。”陈深穿着一件深色的夹克,他走下台阶,一步踏进上海滩冬夜的月色里。


见过毕忠良的人,多半会觉得他不和善,压迫性实在太强,陈深早就习惯,李小男却觉得心慌,直到他们离开米高梅,她才缓过劲儿来。


“你就这么带我走了,”李小男坐在陈深自行车的后座上,因着旗袍开叉太高,腿上还搭着陈深的夹克,她看着陈深的背影,笑嘻嘻的,“你是不是瞧上我了?”


陈深没说话,也没反应,倒不是听到了不回应,他似乎是真的没注意李小男在说什么,李小男等了半天也没有回应,便从自行车后座跳了下来。


“送到这里就行了。”李小男说。


陈深终于察觉,他停下来,单腿撑地,冲李小男伸出手。


“干什么?”李小男问。


“衣服给我。”陈深说,“我冷啊。”


 


陈深没有再回米高梅,他骑着扁头的自行车回了行动队,毕忠良果然已经带着人回来了,院子里灯火通明,墙头上落着一层薄薄的雪,被灯光一照,泛起微黄的光晕。他搓了搓手,然后走到毕忠良的办公室。


毕忠良不在,门虚掩着,他的桌面上放着一盏小台灯,一盒开了包的金鼠,再就是乱放的文书和纸笔,陈深打开电灯,屋子一下子亮起来,他瞧了一圈,把口袋里的纸包掏出来,丢在桌面上。


糖炒栗子沾了水,糖浆就黏着纸包,把淡色纸染成深色,陈深觉得手上也被糖浆黏上了,他抬手闻了一下,略甜。


走廊里传来脚步声,皮鞋底敲在地面上,在夜里听来显得十分清晰,陈深坐在毕忠良的桌子上,一抬头,看到他推门进来。


“下来。”毕忠良说。


陈深从桌子上跳下来,拍了拍手。


“审完了?”陈深问。


“没有。”毕忠良眼角泛红,表情微微有点阴骘,陈深知道,为了这次的事情,他已经两天没有休息过了。


“哦。”陈深意味不明地哦了一声。


毕忠良的手指细长而有力,骨节凸起,青筋在皮肤下显得格外明显,他翻着桌上文件的时候目光深邃而渺茫,好像有看不清的深意。


“今天晚上在米高梅,你跟谁接触了?”


陈深正在低着头瞧着电灯投下的阴影,看得认真,毕忠良问他,他好像被吓了一跳那样猛地抬起头来:“没谁啊。”


“你不要一天就知道玩,”毕忠良瞧着他,语气似是有意,又似是无心,“借着我的名头惹事。”


陈深没说话,眼睛还盯着地上的光影,他的大脑飞速运转,思考自己到底给毕忠良惹了什么事情,这一想不要紧,实在是太多,一时间不知道承认哪个好了。


“整日就是跳舞,玩女人,赌钱,早晚把自己也折进去。”


陈深愣了一下然后笑了,他暗暗地松了口气,原来毕忠良说的是这茬,毕忠良在虹口开着一家叫“神仙堂”的土膏行,陈深打点了不少,也由此总是借着毕忠良的名头在外面惹事,或者是干脆打白条。今天毕忠良带人包围了米高梅,想来是在米高梅遇见了许老板,陈深前些日子才在他的赌场里欠了几百块。


“我能翻本。”陈深信心满满地说。


“放屁。”毕忠良嗤笑道。


陈深也不生气,站起来拿桌上的栗子,自顾自地剥起来。他指甲很短,剥栗子的时候指腹按压着栗子壳,然后一捏,咔嘣一声栗子裂开,再顺着缝隙一挤,去了壳的栗子就蹦出来,他另一只手接着,抛进嘴里。


“我真的能。”陈深依旧十分自信,“你不信,就再借我两根。”


不知道是灯光映照的,还是毕忠良看走了眼,他觉得陈深笑得十分纯良无辜的样子。


毕忠良朝窗外看了一眼,他似乎不准备回审讯室了,知道从抓到的那人嘴里铁定问不出什么,还不如直接奔着目标过去,希望还来得及,窗外行动队的人在准备,声音渐渐嘈杂起来。


“等会儿行动队要去搜电台,”毕忠良看着陈深,“这事成了,能过个安稳年。”


军统疯狂地刺杀汪伪头目,毕忠良和陈深都在名单之上,用陈深的话说,整日里过着脑袋别在裤腰带上的日子,不好好玩女人跳舞,这日子真是没法过了。年关将近,这大约是军统年前的最后一次行动,于两方来说,都是成败在此一举。


毕忠良看着陈深,等他说话,虽然他自己也不清楚自己期待陈深说些什么。


陈深转过头来,仍是十分自信的语气:“那你给我一根也成,我能翻本。”


 


吉普车的车灯在夜雾里像一双迷茫的眼睛,轮胎摩擦在地面,刹车的瞬间陈深第一个推开车门跳下来,什么都没说,只是招了招手,行动队的人跟上他的脚步,冲进了院子,毕忠良坐在车里看着他,觉得自己真的是想多了。


陈深不会背叛他,他们是过命的交情,想到这里,毕忠良下意识地觉得被弹片擦过的头皮微微发麻。


上海的雪左不过是即落即化,雪在地上被鞋底碾过,很快就消失不见,只剩下湿润的地面,沿着斜坡流下泥水来。毕忠良推开车门,拿着外套走下来。


面前是独栋的二楼,大门上生了铁锈,墙头上落着浅薄的积雪,毕忠良把外套披上,搓了搓手走进去。


“给我搜。”毕忠良说,“一只猫也不要放过。”


军统的电台安置得很隐蔽,毕忠良带着人不辞辛苦地查了很久,凡是有点关系的,几乎全都被审过了一次,这一次他自信满满,绝不会失手。


一楼一片凌乱,足见这里人离开时候的慌乱,满地都是散落的纸页,毕忠良踏上去,皮鞋在泛黄的纸上留下一半的黑色脚印,一路通向二楼,木质的阶梯年久失修,踩上去嘎吱作响,毕忠良想起他和陈深当年一起剿赤匪的时候——下了大雪,踩上就是这样的声音。


楼梯口的门虚掩着。


整个二楼没有别的声响,一楼倒是闹哄哄的,毕忠良停住脚步,从栏杆向下往,长叹一口气,目光阴鸷,底下人看样子是没什么收获,这里分明没有一个活人,除了一堆又一堆的废纸。


毕忠良觉得自己的心情急速地下落。


即便那些废纸里有一些消息,但他终究是没有抓住那帮人了!他策划了一个月,几乎每天都盯着这件事情,没有时间去照看他的烟土生意,最后却连个人都抓不到!毕忠良头脑冷静地把所有的事情顺着想了一通,最后把目光定格在那扇虚掩着的门上。


他手掌粗糙,纹路像是刻上去的,推开了门。


如他所想,陈深站在房间的最里面,背对着他,他穿着还是那件衣服,有些日子没换过了,毕忠良很想不通,他在女人堆里好似一匹永不餍足的野马,到头来没有一个人能驯服他。


“没人。”陈深转过身来,怀里抱着一只猫,“你看,连一只猫都没有放过。”


那只猫又土又瘦小,因为冷的缘故,爪子只抓着陈深外套的扣子,灰头土脸地看向毕忠良,深色的瞳孔中透着在精明与单纯之间摇摆的神色。


“我带回去吧。”陈深说,“要不你带回去,怎么审随你。”


他把猫伸着胳膊递过来。


毕忠良看了看他,转身就走。


陈深一点也不懂他,毕忠良陷入了一种永无止尽的烦恼,这种烦恼因为陈深的每一个动作而重演、放大,陈深越是不理解他,他就越是苦恼,但是他又没有办法把这种苦恼说出来。


他永远也不知道陈深在想些什么。


 


回到行动队之后,毕忠良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从米高梅抓回来的那个驼背男人给枪毙了。


黎明刚刚升起,薄雾像一层窗纱,陈深正在给那只猫洗澡,他的手又柔软又灵巧,常年抓剪子给人剪头发让他手指灵活,抓在猫的身上,那只猫都舒坦得直叫,毕忠良把门关上,猫的叫声就矮了下去。


如果可以,毕忠良倒是很想把这只猫四肢捆起来,审问一番。


酒盅里的酒早凉了,毕忠良心烦得厉害,他推开门走过去,想数落陈深一番——他值得数落陈深的事情太多了!玩女人没个节制,赌钱欠了一屁股债都要到他这里了,平日从不见他在李士群面前献个殷勤,倒是把功夫都花到那个什么女电影演员身上去了。


毕忠良没什么坚定不移的信仰,他只要钱,要活着,再用钱活得舒坦点,让他自己舒坦,让陈深也不必受苦,但是他知道,军统和共产党那帮人,是要他们的命的!


他有那么一丝怀疑,但是问不出口,又或许是惧怕答案不敢问出口,他只希望用这个道理敲打敲打陈深。在毕忠良看来,陈深就像他在伺候的那只猫,他懒得没有骨头一样,须得他费力提点着,不然他眼里就有吃喝玩乐了!


有那么一瞬间,毕忠良甚至开始赞同刘兰芝的提议,要找一个女人管着他看着他,不致使他哪一天就离了家门跑得没有影子,再也不回来了。


我是管不住你了。毕忠良又在心里叹气。


陈深挽着袖子在走廊里给那只猫洗澡,香皂散发着清香,和黎明朝阳升起时薄雾的味道一样,毕忠良个子很高,他远远走过来,还没到近前,影子先笼罩过来了。


“帮我点上。”陈深叼着烟,迟迟腾不出手点,他站起来,甩了甩一手的水。


毕忠良看着他,脸上阴晴不定。


“这儿没别人。”陈深继续口齿不清地说着,说完侧了侧身子,示意毕忠良在他口袋里拿打火机。


毕忠良依然是没有表情,他把手伸到陈深的外套口袋里,然后掏出打火机把烟点上。


“晚上来家里吃饭。”毕忠良转身就走,背着手,“你嫂子念叨你好几天了。”


陈深深吸一口烟,他刚想答应一声,回头却发现毕忠良走得远了。他觉得口袋重了,颠了颠果不其然,湿漉漉的手伸进去,摸到了两根小黄鱼。


陈深一只手摸着猫的脑袋,另一只手夹着烟,他看着毕忠良走的方向,眨了眨眼睛,哼起不知道哪里的荒腔走板的小曲。


血一样的朝阳在他身后升起。


 


3. 


 


陈深来的时候,刘兰芝还在卧室睡午觉。她身体不好,永远是一副病怏怏的样子,家里似乎已经因此习惯,下人走路都脚步轻缓,陈深推门进来,逆着光看到毕忠良在沙发上看报纸。


屋子里静悄悄的,只有毕忠良翻报纸的声音和隐隐约约来自厨房的煮沸声,毕忠良的侧脸在逆光的光影中如刀刻一般深刻,陈深眯着眼睛看了一会儿,觉得时间都凝滞在昏黄的背景色之中。他忍不住打了个哈欠,伴随着一声打破宁静的猫叫——他腋下夹了一卷报纸,还有一只三花猫,那只猫也随着打了个哈欠,身子伸得老长。


毕忠良抬头,然后把手边的报纸翻过一页。


“来了。”毕忠良说,“你嫂子还在楼上睡午觉。”


他本来不想补这后半句,但是迫切地觉得自己需要一个把陈深拉到家里来的理由——刘兰芝就是个不错的借口,她对陈深极好,或许是因为陈深像她早已过世的弟弟,又或许是陈深尚未成家,刘兰芝总是热心地劝他及早找个管家婆,把这件事情当做了个事业。


但是他一时半会是找不到管家婆的。毕忠良这样想。


陈深穿了一件棕色的皮衣外套,自顾自轻车熟路地脱下挂起来,三花猫从他怀里溜出来,挑着屋里最温暖的地方去趴着,陈深走过来坐在毕忠良身边,似乎想对毕忠良说话,但是动了动嘴唇,突然又没有说出来。


他也靠在沙发上,把自己的报纸展开,和毕忠良一样的姿势翻了起来,和毕忠良面无表情的样子不同,陈深的嘴角微微上翘,焦黄的发梢微微卷起来,在午后的阳光里模糊了一片光影。他偷偷用眼角余光瞥了一眼猫,发现那猫慵懒地躺在地毯上滚到毕忠良的脚边,姿势慵懒得像是被抽了骨头一样。


屋里再次恢复了安静,厨房的煮沸声咕嘟咕嘟,隔着松木门板飘来香气。陈深看着报纸上印刷得不那么清晰的字块,上面没有任何他感兴趣的内容,几乎没有看进去任何一个字。他无声地又打了个哈欠,觉得一股无名的疲倦涌上来,让他陷入一阵晕眩的困倦之中。


陈深微微闭着眼睛,几乎不合时宜地要睡着。


毕忠良却没注意到,他站起来给茶杯添水,报纸放在一边,刘兰芝不知道到从哪里折腾来摆在窗边的水仙花开了,他扫了一眼,目光微微闪烁。


他和陈深在杭州新兵训练处一起集训新兵的时候,那时候郊区到处都是桃花树,陈深是个手欠的,只是随便路过,他也要伸手抓一下一大把花瓣来。毕忠良瞪他,觉着他从头到脚没有一丁点的长官样,他只当看不见,继续拿着桃树枝逗弄树上的麻雀,那些不知道为什么漫天皆是是野鸟乌压压地飞起,在陈深带着笑意的眼神中,奔着盲目而遥不可及的远方。


毕忠良觉得,这些麻雀飞起来也没有用,陈深把它们赶走,它们也不飞远,到头来还是被这群新兵蛋子夜里逮了烤着吃。他已经连续几天夜里巡视的时候看到一地的骨头和还未踩灭的零星火点。


这些陈年旧事向来让他舒畅,感觉像是夏日里饮了一碗刚自水井摇上来的凉水,连那绳索紧缠着的锈铁的嘎吱声都仿佛响在耳边。


毕忠良转过身来,心情不错,他想和陈深说一些原来在杭州时候的事情,可一回头,话到嘴边,却发现陈深靠着沙发睡了过去。


毕忠良想起刘兰芝的话。


猫总是在温暖的地方打瞌睡。


 


晚饭吃得十分融洽,陈深和刘兰芝说话的时候,声音都低下来,刘兰芝问的问题多半是衣食住行家长里短,陈深回答得也是极为琐碎。毕忠良好似不关心,只顾着吃饭,今天晚上炖了鱼,味道鲜美,他胃口不错,几乎吃了半条。


陈深与刘兰芝的话题无论讲上多久,最后都要归于讨个管家婆,陈深一提到这个问题就突然靠在椅子,整个人像是丢了魂似的。


“不着急。”他慢吞吞地说,目光却移向毕忠良,然后又慢吞吞地把目光移到地上的猫。


毕忠良吃完了饭,转身上楼。


他听见陈深说:“嫂子,我这猫是母的。”


刘兰芝笑起来,毕忠良想着,觉得很好。刘兰芝身体差,整日沉着脸,和其他太太一起打牌的时候笑着都少,但是陈深能让她多笑笑,却很是不错。


晚饭后几个太太过来打牌,个个都穿着修身的旗袍,身段皆是上等。上海女人一口软又脆的沪语千回百转,听来颇为享受。陈深牌技全无,麻将认不全,就坐在一边端茶倒水,然后围着炉子剥花生。


女人们的话题若不是在八卦邻里,那么多半就集中在百货公司,各种式样的旗袍,胭脂,诸如此类,陈深这些不懂,却懂一点女人们关心的问题,那就是怎么把头发做得摩登漂亮。他口袋里放着他常用的剪子,和众位太太攀谈起来,兴致来时还拿起剪刀比划着——陈深连语气都轻快起来,懒洋洋的模样也不见了。


毕忠良看不好他老是揣着把剪子的样子,陈深却不以为然,他觉得他没有随身带着剃刀和毛巾,已经是很给毕队长面子了。


而且这个时候,陈深必要翻旧账,把旧日里他给毕忠良剃过的头一次次拿出来说,大意是为这把剪子捍卫地位,二来他觉得有趣,毕忠良做了头目,变得愈发心思深沉,让他摸不透,每次他翻翻旧账,就可如愿以偿地看到毕忠良一脸的哭笑不得。


他们在办公室里对峙,黄昏拉开一片修长的光影。


“还没长大。”毕忠良自顾自地点评说,“主意却正。”


陈深不这么觉得,他拿着剪子,咔嚓咔嚓发出几声空响。


毕忠良从楼上下来就看到这幅光景,陈深在女人堆里如鱼得水,刘兰芝一边笑着一边向耳后笼着头发,看上去心情不错。


“你们继续打牌。”陈深弯腰抱起他的猫,一直走到楼梯边才放下。


他拍了拍三花猫的背,那猫蜷伏着身子,懒得上去。陈深笑了,然后独自走了上去。


毕忠良的书房没几本书,书柜的玻璃却擦得透亮,案上摆着厚重的镇纸,看上去价值不菲。这是毕忠良的爱好之一。


“这事完了好过年。”毕忠良背对着陈深,站在窗前看外面浓如深墨的夜色。


“还没完?”


“我得了点消息,陈七那边来的。”毕忠良说,“宰了的那小子是个弃子。”


陈七不是行动队的人,也不是什么正经人,只是个混街面的,他与毕忠良交好是因为毕忠良救过他一命,陈深愣了一下却不意外。


毕忠良已经把他杀的那个驼背的男人连名字都忘了。陈深倒是记得清楚,那人姓孙,叫孙天白,陈深甚至记得他在舞池里张皇紧张的样子,似乎驼着的背愈发弯下去。


“没有一网打尽就是因为抓这人干扰了视线。”毕忠良说。


“要抓的是群什么人?”陈深问道。


毕忠良哼了一声,在他来看,多半是军统勾结了共党,又或许是些什么别的人,成分不清,一时间不知道怎么概括。


“一群革命者。”毕忠良总结道。他为自己找到了个不错的称谓而觉得满意。


陈深的声音凉凉的:“什么是革命者?”


仿佛是时空的交汇,毕忠良蓦地想起他们在集训新兵时的交谈,也是只有他们两个人,只不过一时雪夜严冬,一时春日空谷。


“什么是革命者?”陈深问毕忠良。


“不知道。”毕忠良回答他,“可能得先活着。”


陈深笑了,毕忠良那时没有回头,没有看得清陈深的笑容,在那样一个如远山般的笑容里,他或许会知道什么是革命者。


春日来迟,满坡山花欲燃,一只麻雀迎着光飞去。


 


 


4.


 


陈深回到家已是深夜。


刘兰芝在门口再三要送他,毕忠良扶着刘兰芝的肩膀把她劝了回去。刘兰芝身体不好,毕忠良平时虽然冷淡了些,但是却处处小心着。陈深走时回过头招手,在夜色里勾起嘴角,这才哄得刘兰芝放下心来。


“阿深是个好孩子。”刘兰芝说。


毕忠良嗯了一声,没再言语,下人端来刘兰芝喝的药,毕忠良看着她喝下,这才走到楼上去。


他在楼上自有一间卧室,刘兰芝的房间在走廊的尽处,中间与他隔着几间,互不干扰。下人识趣地端走还剩下一小半中药的碗,对自家主人这样相敬如宾却从不恩爱的情状早见怪不怪了。


第二天李小男来敲门的时候陈深刚起床,他有些迷糊,目光涣散地打开门,被李小男指着发型笑了好一通。


陈深有些尴尬,抓了抓头发,觉得自己作为一个剃头匠,却没有管理好自己的头发,实在是愧对自己的剪刀。


“你这里还算是有人气。”李小男走过来坐下,甩掉鞋子,大大咧咧的。


“你当心被暗算了。”陈深开玩笑,“我这里不太平。”


“谁来暗算你?”李小男觉得陈深在吓唬她,而她是不会被糊弄的。


陈深想了想:“你要知道,当官是风险极大的事情。”


“谁说的?”李小男不信,“有当明星的风险大?”


陈深笑着摇摇头,不说话。


他烧了一壶水给李小男泡茶,剩下的被他灌进热水瓶里。不算太好的茶叶在白瓷杯里也能释放出好闻的茶香来,在这样寒冷的冬天,烫得让人又欣喜又手忙脚乱。


李小男捧着杯子,一会儿放下一会儿端起,手心都被烫红了。


“你有事?”


“没有,就不能来坐坐了?”李小男瞪了陈深一眼。


茶杯在她眼前升起袅袅的白雾,让不远处没正形坐着的陈深都变得模糊起来。她突然有点出神,努力地在自己也很模糊的记忆里回想自己的姐姐,还有比姐姐更加遥远的家乡。


“那你坐着。”陈深站起来,“我要出去办事。”


“今天是除夕!”李小男说。


“所以你才不应该跟我在一起。”陈深说。


“我现在就走了。”李小男赌气说。


陈深竟没有留她:“去,找个热闹的地儿,过节去。”


陈深转身走了,留下李小男站在陈深的家门口,手心还残留着滚烫茶杯的余温。她叹息一声,觉得陈深的背影孤绝又遥远,远都让她咬牙切齿,愤愤不平。


 


下过雪的上海总归是不一样的。


哪怕只有极薄的一层,很快在阳光下化成一滩泥水,被来往的汽车溅起来,但是既然下过了雪,那便截然不同,有了寒冷的氛围。陈深走在路上,眯着眼睛看向灼目的阳光,再低头的时候发现路上行人都穿得比平时要多了点。


他出来时忘了戴围巾,现在只觉得冷风钻进脖颈里,沿着缝隙,让他觉得全身都冰凉。


骑着自行车到了行动队,陈深使劲地搓着手,而毕忠良已经在车里等他了,陈深拉开车门,缩着脖子坐进来。


“冻死你算了。”毕忠良看着他缩头缩脑的样子,盯着看了好一阵子,终于说道。


汽车开动,毕忠良的声音和发动机的声音混在一起,陈深没太听清,抬起头来,一脸茫然。


“戴上。”毕忠良没再重复刚才的话,丢给他一条围巾。


陈深也不客气,他现在只觉得冷,连忙把围巾围上,然后把长出来的部分缠在手上暖手,靠在座椅背上,像一具冰冷的尸体。


他们的方向是毕忠良开在虹口的“神仙堂”,行动队已经放假了,但是毕忠良觉得开车来要方便点。


但是他们在距离神仙堂不远的地方下车,剩下的路程要步行回去,陈深还是缩着头站在毕忠良的身后,看着毕忠良塞给司机赏钱。


他踮踮脚,笑嘻嘻的:“不赏我一点?”


“那我不如丢在赌场。”毕忠良板着脸。


他没有围巾,脸色一样在寒冷的天色中煞白。


毕忠良开的“神仙堂”是土膏行,走私卖一些吗啡、红丸和高根。说到底,毕忠良自有在乱世活着的方法,他不在乎自己到底给谁卖命,只在乎自己是不是好好活着,在乎的人是不是好好活着,再者,他认为好好活着是一方面,再一方面是要活得舒坦,所以归根结底,还是要有钱。


土膏行卖的东西,都是陈深带着扁头几个人去十六铺码头进来的货,神仙堂再一倒手,在形势日益危险物资日益短缺的市场上,翻手就是几倍的差价。陈深老是说毕忠良这是在抢钱,每次说道这些,他嘴里念念叨叨的,让毕忠良想起陈深那咔嚓咔嚓响的剪刀。


这是桩隐秘的买卖,毕忠良谁也不信,但是非要在他不信的这群人里挑出来一个,他还是信陈深。


陈深是和他过命的人。


冬天寒冷,冷风吹过,毕忠良觉得头皮发麻。他每次这时候都会想起,是陈深把他从战场上救下来。


陈深胆子不算大,也不算有多少英雄气概,连毕忠良自己也无法想象,一个理发师出身的陈深,又没用又无赖,是怎么把他从死人堆里给拖出来的?他用了多少力气?那时候他在想什么?


他明明只会咔嚓咔嚓动他的剪刀,然后纸醉金迷地在米高梅里喝格瓦斯,和一些三流女明星混在一起,顺便目光流连在身边每一个高开叉旗袍女人的大腿上。


对于陈深,他深刻地觉得他不成器,像一个威严的家长看待贪玩的孩子。但是他似乎不可控地、毫无保留地,想要对他好。至于为什么,他已经想不起来了。


或许是他死里逃生的时候,睁开眼睛,第一眼看到的就是陈深红红的眼眶。


陈深说他是熬夜熬的,把眼睛都熬红了。


毕忠良笑了笑,他那时候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只能点点头。


陈深还是觉得冷,继续缩头缩脑地埋头向前走,突然间他感觉有人把手搭在他的肩膀上。


他没有说话,也没有回头,继续向前走,却觉得整个人都暖和了起来,他呵出一口气,眼前变成一片朦胧的雾气。


他身上所有的血液都热起来,像是煮沸的热水,咕嘟咕嘟冒着气泡。


却唯独觉得心里难过。


为什么?他自己也说不清了。


 


神仙堂里没什么人,显得有些冷清。门槛处不知道是哪个的脚印黏了积雪,在暖和的屋子里化成了一滩水,微微反着光。毕忠良先踏进来,陈深走在他身后,顺手带上门。


留着看守的几个人都更熟悉陈深些,但是晓得毕忠良才是上面那个,自然都很殷勤且狗腿,得力的那个叫皮蛋的那个是常跟陈深去十六铺码头进货的,这会儿把陈深抛下了,捧着账本和毕忠良凑热闹。


陈深笑着去推搡皮蛋,皮蛋一脸紧张地推开陈深,继续和毕忠良汇报。陈深觉得没意思了,他把围巾系紧点,出去看雪了。


神仙堂开在不算繁华的街上,今日已是除夕,便就是最繁华的地段也已清冷,更别提这条街上了。陈深坐在门口看了一会儿,只有一个拉着空黄包车的冲他打招呼,问他要不要走。


不走。


陈深觉得冷了,双手在嘴边呵气,然后没出息地重新躲回屋子里。


他进屋的时候毕忠良回头看他,有点责备的神色,陈深就当没看到,回来坐着,仿佛自己没出去过。


今年的账目不错,毕忠良看了,平素不喜形于色的臭脸也有了笑容,陈深啧啧两声探过头去看,果然看到一个令人咂舌的数字。


“真黑啊。”陈深阴阳怪气地说。


毕忠良侧过头,还没说话,陈深立刻就一退三步远,仿佛一只进入防御状态的猫。


“你今天要去哪儿?”


“不知道。”陈深老实回答。


“走吧。”毕忠良合上账本,“你嫂子做了饭等你去吃。”


新年家里总是要热闹许多,刘兰芝给每个人都包了大红包,当然也不会少了陈深的,陈深接过,一摸沉甸甸的一沓子就知道准不会少。于是他连忙说了一车的好话,说得刘兰芝笑个不停,连毕忠良都忍不住笑了起来。


“小赤佬,一天到晚油嘴滑舌。”毕忠良评价道。


陈深扶着刘兰芝,回头冲毕忠良扬扬下巴示威。


这时候的陈深是最有趣的。他乖觉、听话,但是又狡猾无比。他忙前忙后地和刘兰芝一起贴福字、分年糕,做了什么事情要小小地讨个赏,搞砸了什么就假装无事发生过,他不再需要皱着眉头去抓人、审讯,也不必被逼着去做他不爱做的事情,他翘着二郎腿坐在沙发上剥花生,仿佛剥花生就是他全部的营生了。


毕忠良看着,打心底里,他希望陈深永远这样。


陈深不需要有太大的出息,在汪伪政府做事,越是向上爬,风险越大。昧着良心的钱赚了不好花,这些毕忠良也不是不懂。乱世之中能苟全性命已经是难得,而能衣食无忧则是奢望,但是无人不有这样的“奢望”,甚至除了自己衣食无忧,还希望自己珍视的人能衣食无忧。


毕忠良的奢望太大了,而他的奢望怕是陈深不能理解的。陈深对他不错,不然陈深根本不会救他。陈深讨厌审讯室,但是总会提着酒坛子皱着鼻子去刑房给毕忠良添酒,他一脸认真地给毕忠良的陶瓷缸子满上花雕酒,然后诚恳地建议毕忠良别那么血腥,多少积点德。


妇人之仁。毕忠良总是那样说。


陈深不说话了,但是还是一脸认真。毕忠良想起他刚把陈深介绍给李士群的时候,李士群问陈深你有啥特长,毕忠良立刻警惕地转头看向陈深,结果陈深完全无视他的目光,一脸认真地拿出随身携带的剪刀,眼花缭乱地转来转去,说我的特长是剃头。


毕忠良被他气疯了。


陈深能把毕忠良气疯的事情不止一件两件,和陈深在一起时候的毕忠良总是无可奈何,他没法把陈深怎么样。陈深心细,胆子却大,对什么都好奇,他经常做一些匪夷所思的事情。比如有一次居然凑到被抓到的军统特务身边,被对方手里的刀连手臂上划伤了顶长的一道口子,毕忠良气急败坏地把审讯室所有人都骂了一通。陈深吊着胳膊仍然在行动处走来走去,每次看到白花花的纱布,毕忠良都想找一副手铐把陈深给铐起来,让他永远都不能作妖。


陈深就像是毕忠良敏感神经上的一把刀,刀尖不必垂下来,只需要轻飘飘地那么一刮,就能让毕忠良抖三抖。


晚上的晚宴很丰盛,刘兰芝一贯苍白的面孔都红润起来,毕忠良兴致也很高,喝了不少的酒。窗外的鞭炮声此起彼伏,仿佛声音越大,越能驱走这发霉似的冬天里的一切厄运。陈深的猫上蹿下跳地没个消停,但是下人们都笑脸以待,还准备了鱼喂给猫。


刘兰芝难得有兴致,但是也不能睡太晚,快要零点的时候屋内已经只剩下陈深和毕忠良两个人了。壁炉温暖,毕忠良在喝酒,陈深则拧开了一瓶格瓦斯,喝得津津有味。


“你醉了。”再三打量毕忠良之后,陈深下了定论。


毕忠良脸红了,是那种醉酒后的红,让他看起来更加难以接近。阴沉几乎是毕忠良的代名词了,在行动队没人不怕他,而酒后的毕忠良更是残忍可怖,毫无人性,整个行动队上上下下除了陈深,没人不怕他。


现在多了一个,那便是陈深的猫。那猫扒着毕忠良的裤脚,眼巴巴地望着他。


毕忠良确实是醉了,但是他头脑很清晰。他和陈深挨着坐,不由自主地伸出手拍了拍陈深的肩膀。陈深笑眯眯地回头看他,但是毕忠良却没有了下面的动作,目光交汇时仿佛有电光火石的一瞬间两人都读懂了彼此眼中的深意——最后陈深微笑着指了指刘兰芝的房间,然后摇摇头。


毕忠良垂下手,不再有动作了。


“我帮你剪头吧。”陈深突然站起来,从兜里掏出剪刀。


陈深已经很久没给毕忠良剪过头了。毕忠良现在是他的领导,他不能太岁头上动土,但是今天毕忠良喝多了,那就没事。陈深站起来很利落翻出围布和梳子,像一个真正的剃头匠那样。


剪头发的时候陈深觉得自己好似快速地进入了这个角色,完全忘记了其他的事情。他想起李小男对他说入戏的那些诀窍,突然觉得自己真是天生做演员的料,怎么就给耽搁了?他听见剪刀咔嚓咔嚓的细碎声响,看到油亮的黑发像雪花一样簌簌落下,觉得自己真的是一个不错的剃头匠。


毕忠良合着眼,手边的花雕酒都凉了。陈深说老毕你觉得我剪得怎么样?毕忠良也没有回答,不知道是酒精的缘故还是其他,毕忠良睡着了。


唱片机还在小声呢喃着,放的是周璇的歌。


今宵别离后,何日君再来。


陈深走过去把唱片机关了,他麻利地收了围布,拿着海绵块把毕忠良脖颈处的碎发擦干净。做完这一切后他弯腰拿起毕忠良喝酒的酒杯,舌尖很小心地舔了一口花雕酒。


辣,辣得陈深差点哭了。他连忙放下,装作什么都没发生。他坐在毕忠良身边往外面看,凌晨已过,又是新的一年了。


 


5.


 


大年初一,行动队抓了之前差点失手的三个军统特务,情报站被全端,上上下下喜气洋洋。


毕忠良依旧板着脸,但是看得出心情不错。陈深是被扁头拼命地敲门声给震醒的,他睡眼惺忪地打开门,发现毕忠良也来了。


“头儿,你怎么才醒啊。”扁头讶异地说,“这都几点了?”


陈深怎么会管几点了,他根本不在乎这个。他看了看毕忠良的新发型,精神,提气,于是指着对扁头说:“老毕的头发是我剪的,好看吧。”


扁头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闭嘴。毕忠良则哼了一声:“快些换衣服跟我出去。”


“干什么去啊?”陈深茫然地问。


“抓人。”


“抓什么人?”


“去了就知道了。”毕忠良转身往外走。


“不想去。”陈深小声道。


毕忠良转过头一瞪眼睛,陈深立刻就大声嚷嚷:“去就去!”


“小赤佬。”毕忠良说。这三个字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发音很轻很短促,扁头都没有听清,他茫然地抬头看了看两边,得出一个结论:我们头儿真是个能人。


陈深到底是不是个能人另当别论,但是他确实是个好吃懒做的人。他出门前先去外面街面上买了油条,还沏了一壶热茶,仿佛抓人不是什么要紧事一样。


这次要抓的确实不是什么要紧的人,是那三个军统特工的家人,早就派人给看起来了,于是毕忠良觉得早去晚去没那么紧急。陈深终于慢悠悠地整理好了要出门,已经过了一个小时了。


“好,走吧。”陈深大手一挥,走在前面,“一定要得胜而归!”


毕忠良看着陈深单薄的背影,什么都没说。


抓人的过程千篇一律,陈深蹲在地上拿树枝画小人,手底下的人开始行动,几个孤儿寡母很快全部入网,哭声哀求声响成一片。每到这时陈深都很佩服毕忠良,毕忠良能面无表情地做一些非常残忍的事情,连眼皮都不会跳一下的。


我呸,这种人,怎么还能叫毕忠良呢,忠和良,他哪个都不沾边。


回去的路上毕忠良继续板着脸,陈深则心不在焉地哼着歌,仿佛什么都没发生。毕忠良进审讯室之前问陈深要不要跟着去,陈深连忙摇头,他说他要去看李小男,今天是大年初一,不去的话,他会被李小男打。


扁头笑弯了腰,毕忠良瞪了他一眼,他才停了笑,板正地站着。


“老毕,”陈深说,“我和你忙了一早上了,再不去就晚了。”


“去吧。”毕忠良说,“陈深,你有点分寸。”


陈深出门了,迈出行动队门槛的时候长出一口气,仿佛逃避了什么天大的灾难似的。他往外走,天空澄澈,但是没有鸟飞过。


 


陈深的猫死了。


晚上回到家的时候在门口看到了尸体,似乎是冻死的。陈深走的时候明明记得自己给猫喂了食,也关在了屋里,但是猫不知道怎么从窗子钻出来,然后冻死了。


陈深面无表情地拿着铲子挖个坑,把他的猫给埋了。埋的时候陈深也不知道在想什么,他满脑子都是惋惜,他还没给猫起名字,立碑的话,都不知道怎么称呼它。


现在它死了。陈深埋好猫的尸体,把铲子丢在一边叹了口气,叫什么都无所谓,只是这样他又是孤身一人了,挺没意思的。


行动队晚上也灯火通明,毕忠良还没走,审讯室里洋溢着血腥气,丢在地上的鞭子鲜血淋漓,几个不成人样的男人倒在地上小声呻吟——他们已经连大声呼救都做不到了。毕忠良正在仔仔细细地品着他的花雕酒,那表情十分沉醉。


陈深走进来,觉得那氛围让他无法呼吸,于是又走出去,毕忠良好像叫了他一声,但是他没回头,硬着头皮继续往外走。


他走过西藏中路,路过米高梅,那里温暖如春,歌舞升平。陈深远远地看了一眼,然后转身离开。


对猫的死最大惊小怪的是刘兰芝。她坚信猫这种生物的邪性,说陈深最近有血光之灾,要好生提防着身边的人或事,还叫毕忠良不要安排陈深去做什么粗活重活。毕忠良有些哭笑不得,陈深是行动处里最养尊处优的,谁敢让他干什么粗活重活?


“没事的嫂子,”陈深笑了笑,“我运气好。”


刘兰芝又唠叨了一会儿,大意是陈深需要个管家婆时时刻刻地盯着他,然后又旁敲侧击地开始问身边有没有女孩子,陈深脑海中闪过李小男,但是也只是一闪而过。


他眯着眼睛敲了敲桌面,语气很轻。


没有女孩子,只有老毕。


毕忠良看他,嘴边吐出三个再熟悉不过的字:小赤佬。


往行动队去的路上毕忠良塞给他很多钱,陈深惊诧地看着毕忠良,仿佛不认识这个人似的。毕忠良大口吸烟,小金鼠有点辣,陈深被呛得不轻。


“出去赌吧。”毕忠良说,“我这几天眼皮老是跳。”


陈深失笑:“你也信嫂子说的?”


“不信。”毕忠良说,“但是小心点。”


“你审完了吗?”


“还没。”毕忠良看向窗外,“得抓紧了。”


是该抓紧了,再不抓紧,这些人就要死了。


陈深没去赌,而是和毕忠良去了审讯室,他给毕忠良倒酒,作为一个旁观者围观了一幕血腥暴力的话剧,期间他一言不发地看着,什么都没想。什么信仰与求生,家与国,生与死,他什么都没想。


路过柳美娜的办公室,那个不爱说话的姑娘呆呆地坐着听广播,广播里在播报最新的战况,又是什么败退,战略防御,陈深摇摇头,点了根烟。


小金鼠就是很辣的,辣得他眼泪都快流出来。陈深开始幻想自己有一把想杀谁就杀谁的刀,他刚刚幻想到一半,毕忠良出现在他身边。


“怎么没去赌?”


劈头盖脸就是这句话,陈深想,难道我就只知道赌钱吗?他转念一想,也对,好像他平日除了找女人,就是跳舞赌钱了。而这三样事里面毕忠良唯一能给他支持的,就是赌钱。


“不想去了,今天肯定手气不好。”陈深说。


“最近出去注意点,让扁头跟着你。”毕忠良叮嘱到。


晚上陈深又去刘兰芝那里蹭饭吃,刘兰芝不经常下厨,但是下厨的时候做的每道菜都非常合陈深的胃口。吃饭的时候毕忠良有意无意地在看陈深,他觉得陈深黑眼圈又重了点,整个人无精打采的。


“要么让扁头再去抓只猫来?”毕忠良迟疑了半天,终于说说。


陈深连忙摇头:“可不要了,一个人挺好的。”


“那晚上回去注意安全,叫个黄包车,或者开汽车回去。”毕忠良又叮嘱了一遍。


陈深整整衬衫领子笑了笑:“知道了。”


出门的时候毕忠良拍了拍陈深的肩膀,陈深觉得全身都放松下来,他往外走,决定去趁机放松一下。


孤独其实是一件很隐秘的事情,而这种隐秘很刺激,让陈深走在冷风杂着冷眼的街上,真真切切地感觉到孑然一身、形影相吊是什么滋味。他咂舌、沉醉似的去耐心品味,然后慢慢咀嚼、吞咽,直到它终于和自己融为一体,再不能分离。


扁头前两天不知道在哪儿搜罗了一只挺好的打火机,陈深拿在手里,准备明天给毕忠良用。他的打火机用久了,感觉总是要按两次才能点着火,很不方便。明天还要去暗中给底下几个兄弟塞点钱,那几个军统的人死了,但是也要入土为安,就算胡乱埋了也比曝尸荒野好。


接下来他要去消遣消遣,不然回家了也是一夜无眠。


他大步向前走,这次他不会再输了。


 


陈深翘着二郎腿坐在温暖如春的米高梅舞厅里。他一点也没有想到,舞厅门口无比辽远与清冷的西藏路上,一场突如其来的雪从望不到边的黑色苍穹无声地落下来。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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